佳作奖        ­‏|       巴生兴华中学    |      张紫薇

生命的源初是一只无忧而奇妙的稚兽。它头顶着恍若永恒的碧蓝天空，肆意无拘的心灵在自由幻梦的原野上疯长。那时世界简单而粗暴，自然灵性塑造的求知欲促使我探索一切并容纳所有，汇聚交织成汹涌奔腾的信息之海。在那迟钝的脑海中，本能邪念与社会的思想灌输相互拉锯厮杀，指挥一场场俯首欲望与理性守序的战争。

战胜即正义，彼些年里我曾那么愚昧地坚信。从幼时父母溺爱下扭曲信念的觉醒伊始，我那属于孩子与少年的人生就不断上演着放纵恶念滋生蔓延，却还自以为无罪的作呕戏码。直至后来，那只灵魂深处的野兽彻底疯了，被杀死了，埋葬在血腥味的荒原上。取而代之的，是那位我将用余生爱戴的老师种下的，一颗在繁茂森林救赎中新生忏悔的树，一颗在感恩之风吹拂中轻柔摇动的树。

 一切都要从两年前说起。

那会我正初三，成绩很差，满脑子混沌念头。在我眼中，桀骜、反叛、暴力，充斥着无尽的浪漫色彩；学习、努力、遵循规则，尽是书呆子与秩序奴隶的把戏。我对师长、对同学、对社会满口宣扬的仁义道德不屑一顾。逃避责任和服从恶念的习性扎根于我的骨髓深处。为了刺激和新鲜感，我犯下过许多错事。我顽劣不堪地对不起过很多人，无论他们是在意我，还是厌恶我。

我在浑噩的日子里不断沉沦、堕落。我那时看不见宿命暗中标定的代价，直到遇见她，李老师，我命运的十字路口。我是幸运的，但这份幸运建立在他人的苦难之上。我和李老师相识的缘由是魏颜（非真实姓名），那个任由我肆无忌惮发泄生活怨愤的“出气瓶”同学。她懦弱、逆来顺受、在人际上孤立无助。于是后来当隐秘被戳破，审判降临之际，我轻蔑地以为李老师只是来拯救她的。

我可真该死啊。李老师竟然没唾弃如此糟糕的我。

她既没用严酷的惩戒和斥责来审判我，也没冷淡地坐视不理或草草了事。她不计繁忙地频频拉着我谈论内心，精心设下道道阻碍我违规的督查与束缚。起初我只觉得她神经病。我不知道在意识未察觉之处，那罪恶的兽性正在一片片消融，正在死去。后来我心中道德警铃的首次奏响，是霎那间歉疚海啸疯狂席卷而来，而后深埋心底的惭愧雷管接二连三爆裂。

我拼死抵抗，不愿承认。我不敢背负随之而来的责任重担和自我否定。可它总在夜里惊扰我。有些天睡得很熟，却又猛然惊醒，不知自己身在何处。我看见地狱，看见恶魔。有个瞬间我竟觉得自己睡在悬崖峭壁上，人性与希望早已坠落深渊。蒙眬和惶恐中，我想起李老师的脸庞。那双褐瞳总是温柔地凝视着我，饱含怜悯、仁慈和希翼。

日子忽快忽慢地流逝着，一股难以言喻的窒息逐渐在我心腔中积累，每次与李老师的见面都使它变得越发强烈。它汹涌着，怒吼着。最后，比烈焰更狂暴的痛苦咆哮着朝我袭来，超越我故作坚强的冷漠和无谓，勾勒名为悔恨的煎熬酷刑。直至那天一切骤然爆发。那本该是一次无别于往昔的谈话，可我心中的防线按耐不住坍塌了。

那个午后，李老师口中涌出的每个字都使我深沉的卑劣无所遁形。那些话语灼烧着我灵魂中颤抖的羞愧与不安。我开始变得软弱、瑟缩，渴求退却与包容。我竭尽全力挣扎，想辩解，想忏悔，却一句也说不出来。我就那样伫立在原地，既痛苦又无措地陷入可怕的痉挛中。然后我哭了，脸哭得又肿又胀。我不该哭的。但我就像一团泥、一摊水。猎枪子弹的破空声在我耳旁炸响，那只野兽彻底倒在血泊中，死去了。

那一刻，我心底重生之树的种子萌芽破土了。我终于鼓足勇气，去直视镜子中那张可憎的脸；去直视我曾经的愚蠢、傲慢、懦弱、满怀恶意；去直视我犯下的罪孽；去直视我改过自新的承诺。最初总是艰涩的，但光阴终会斩断所有困难的荆棘。

岁月流淌不歇，我的生活在李老师的引领下，渐渐驶向了改邪归正的道路。安宁、感恩和虔诚的忏悔环抱着我的魂魄。学习生涯中，一股温和的冲动久违地冲刷着我的心灵，那是对知识与进步最纯净无暇的追求。就像很久以前，那只尚未腐化的幼兽顺应天性的好奇心，欢快地探索着未知的缤纷世界。

我不知该如何感恩李老师，亦如我不知该怎么弥补魏颜。她给予我新的生命，使我真正体悟那句缭绕耳旁的名言：“教育就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，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，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。”

每当我凝望着李老师模糊的背影，倏忽间，都似有无尽身影重叠在她平凡瘦弱却又伟岸耀眼的身躯上。那是属于老师的人性光辉。他们犹如希腊传说中赠予人类火种的神灵，为学生带来智慧和救赎，扼杀黑暗和茫然。仁慈与担当铺设在他们的胸膛上，湮灭的希望之光在掌心重燃。他们温柔细致的教导如晨钟暮鼓，唤醒苦痛的灵魂，使其重燃对学海与德性的热爱。

我该拿什么感激这一切？当思绪舒展于时光脉络间，我能给予的、曾回馈的报答都是如此苍白。“沙沙——”是树枝摇曳的窸窣声。我缓缓抬眸，看见飘散的绿叶在微风中跳跃，阳光穿透浓密的枝叶，闪烁着灿金的光斑。一棵树摇动着另一棵树，大自然的力量在彼此间传递，大地的心跳在每一根野草间回荡，那是生命的回响。我脑海中和李老师相处的日子走马灯版浮现，它们如今仍深深叩击着我的心灵，久久难息。